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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cience:DNA也有“创伤后遗症”?完美修复后,为何基因功能却永久受损?

来源:生物探索 2025-11-11 09:33

这个“结构性”的创伤后遗症,不仅会持续性地抑制周边基因的功能,甚至可以像遗传信息一样,代代相传给子细胞,研究人员将这一现象命名为“染色质疲劳” 。

在生命科学的宏伟叙事中,DNA修复常常被描绘成一个英雄般的篇章。细胞内精密的分子机器夜以继日地巡逻,一旦发现DNA序列上出现断裂,尤其是最凶险的双链断裂 (Double-Strand Breaks, DSBs),它们便会蜂拥而至,像一群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,力求将断裂的遗传密码“完美”缝合,恢复其原始序列。我们长期以来相信,只要序列被纠正,危机就已解除,细胞便可安然无恙地继续其生命旅程。然而,生命的故事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和深邃。

11月6日,《Science》的研究报道“Repair of DNA double-strand breaks leaves heritable impairment to genome function”,向这一传统观念发起了深刻的挑战。研究人员揭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:即使DNA序列被完美修复,断裂处依然会留下一个看不见的“伤疤”。这个伤疤不记录在DNA的碱基序列里,而是烙印在其三维的折叠结构上。这个“结构性”的创伤后遗症,不仅会持续性地抑制周边基因的功能,甚至可以像遗传信息一样,代代相传给子细胞,研究人员将这一现象命名为“染色质疲劳” (chromatin fatigue)。这扇新开启的认知大门,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DNA损伤、基因编辑甚至细胞衰老的本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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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灵般的伤疤:一次DNA断裂的长久阴影

为了探索DNA修复后是否真的“万事大吉”,研究人员需要一个巧妙的实验系统。他们选择了一个在细胞生命活动中举足轻重的“明星”基因:c-MYC。这个基因不仅是细胞生长和增殖的关键调控者,更重要的是,它的表达高度依赖于其所在的染色质区域的三维空间结构,是一个典型的“拓扑敏感” (topology-sensitive) 基因。它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,约2.8兆碱基(Mb)的拓扑关联结构域 (Topologically Associated Domain, TAD) 中,这个结构域就像一个独立的“社区”,内部的基因和调控元件通过空间上的相互靠近而紧密互动。

研究人员使用了CRISPR-Cas9基因编辑技术,在c-MYC所在的TAD内的12个不同位置,制造一个单一、精准的DNA双链断裂。他们的核心问题是:当这个断裂被细胞自身的机制修复后,会发生什么?

他们通过一种名为定量图像细胞术 (quantitative image-based cytometry, QIBC) 的技术,在数千个单细胞水平上追踪c-MYC蛋白的表达量。结果惊人地一致:无论断裂点发生在哪里,哪怕是在距离c-MYC基因本身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个碱基对之外的地方,c-MYC蛋白的表达量都出现了显著且持续的下降。

更关键的证据来自时间维度的观察。DNA修复是一个动态过程,通常会招募一个标志性的修复蛋白53BP1到断裂位点,形成清晰的“修复灶”。研究人员发现,在Cas9切割后约6小时,修复活动达到顶峰,此时约70%的切割位点都能看到53BP1的聚集。而到了24小时后,超过80%的位点上,53BP1已经悄然离去,这标志着DNA序列层面的修复工作已基本完成。然而,悖论出现了:即便修复工作已经“收工”,c-MYC蛋白的表达水平却并未恢复,依旧处于被抑制的状态。这就像一场地震过后,虽然道路桥梁已经修复通车,但整个区域的经济活力却陷入了长期的萧条。

这种抑制效应还呈现出明显的距离依赖性。当断裂点离c-MYC基因越近,其表达受到的抑制就越强烈。但即便是在这个2.8Mb大小的TAD的边界处进行切割,c-MYC的表达量依然会受到显著影响。这表明,DNA断裂的影响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其涟漪可以波及整个结构域,形成一个长程的、全局性的抑制场。

为了确保这一发现的严谨性,研究人员还巧妙地排除了其他可能的解释。他们使用了“死亡”的Cas9蛋白 (catalytically dead Cas9, dCas9),这种蛋白能结合到DNA的特定位点但无法切割。结果显示,dCas9的结合并不会引起c-MYC的表达抑制。他们还尝试了只切断DNA一条链的“切口酶” (nickase),同样没有观察到类似的持续抑制。这些对照实验有力地证明,这种长期的功能损伤,其根源既不是Cas9蛋白的持续滞留,也不是简单的单链损伤,而是源于一次实实在在的双链断裂事件本身,以及随后的修复过程。这一系列证据共同指向了一个结论:DNA修复在完成其主要任务的同时,似乎在染色质的更高维度上,留下了一个幽灵般的、具有持续功能影响的“伤疤”。

代代相传的“缺陷”:染色质疲劳的可遗传性

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随之而来:这个由DNA修复留下的功能“缺陷”,是一次性的事件,还是会随着细胞分裂而传递下去的“遗传印记”?如果细胞在下一次分裂重组染色质时,能够将这一切“重置”回初始状态,那么其影响或许是有限的。但如果不能,那将意味着一次DNA损伤的后果,可能会影响整个细胞谱系的命运。

研究人员将观察时间延长至96小时,这足以让细胞经历数次分裂。结果清晰地显示,在所有被测试的切割位点,c-MYC蛋白的低表达状态都稳定地维持着,丝毫没有“反弹”的迹象。这意味着,这个功能缺陷成功地“熬”过了细胞分裂的洗礼,被传递给了子代细胞。

为了提供更具说服力的证据,他们进行了一项更为精巧的单细胞克隆实验。他们首先在细胞群体中诱导DNA断裂,等待24小时让细胞完成修复。然后,他们将这些“伤愈”的细胞单个分离出来,让每一个细胞独立生长,形成一个由成千上万个细胞组成的克隆群体。理论上,一个克隆中的所有细胞都源自同一个祖先,共享着相同的遗传与表观遗传信息。

对这些克隆进行的分析结果,为“染色质疲劳”的可遗传性提供了坚实的支持。与未经历DNA损伤的对照组克隆相比,这些“伤愈”克隆中的c-MYC蛋白平均表达量持续偏低。不仅如此,研究人员还发现了一个更微妙的现象:在这些克隆内部,细胞与细胞之间c-MYC表达水平的差异度(即方差)也显著降低了。这说明,c-MYC基因不仅整体表达水平下降,其表达的动态范围也被压缩了。它变得不再那么“活泼”,对内外信号的响应弹性可能也随之减弱。

这一现象并非c-MYC基因或HeLa细胞的专利。研究人员重新分析了他们之前在小鼠胚胎干细胞中编辑Mcm2基因(一个对染色质复制至关重要的基因)的数据。他们震惊地发现,在经过基因编辑并长期培养的细胞克隆中,距离Mcm2基因长达700-800kb范围内的多个邻近基因,其表达也发生了持续性的紊乱。即便是后来通过二次编辑将Mcm2的基因序列“修正”回野生型,这些周边基因的异常表达也无法被逆转。这强有力地表明,“染色质疲劳”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生物学现象,是DNA双链断裂修复过程一个此前未被认识到的、具有普遍意义的“副作用”。

解开“幽灵”的面纱:基因组的三维伤痕

既然“染色质疲劳”是一种可遗传的功能缺陷,那么它的物质基础究竟是什么?这个“伤疤”到底长什么样?研究人员推断,答案很可能隐藏在基因组的三维结构之中。

为了直接“看到”这个结构伤疤,他们采用了一种名为三维DNA荧光原位杂交 (3D DNA FISH) 的技术。他们设计了两种不同颜色的荧光探针,分别标记在c-MYC所在TAD的两端,就像给这个结构域的两个“门户”挂上了不同颜色的灯笼。通过高分辨率的共聚焦显微镜,他们可以在细胞核内测量这两个“灯笼”之间的三维空间距离,以此来判断整个TAD的折叠紧凑程度。

在未经处理的正常细胞中,这两个探针的中心距离中位数约为0.45微米(μm)。然而,在经历了一次DNA断裂并修复24小时后,这个距离显著增加到了0.63微米。数据清晰地表明,修复后的TAD在空间上变得更加松散、开放,其内部原有的长距离折叠结构被削弱了。这便是那个“结构伤疤”的宏观表现。

为了进一步探究这个伤疤的微观细节,研究人员动用了更为前沿的区域捕获微C技术 (Region Capture Micro-C, RCMC)。这项技术能够以极高的分辨率,绘制出特定基因组区域内所有DNA片段之间详细的“三维互动地图”。

通过对修复前后不同时间点的RCMC数据进行比较,一幅动态的“灾后重建图”徐徐展开。研究人员发现,在断裂位点的两侧,染色质之间的长距离相互作用(比如TAD两端之间的互动)显著减少了,这与DNA FISH的观察结果完全吻合。与此同时,在断裂位点附近,短距离的相互作用却异常增加了,这可能反映了修复后染色质局部发生了新的、无序的折叠或压缩。

至关重要的是,这种“一减一增”的结构重塑模式,在DNA修复完成后的72小时内都持续存在。这表明,修复过程虽然弥合了DNA链的断裂,但它并未能将染色质的三维结构精确地“复位”到损伤前的状态。相反,它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、局部拓扑结构被改变的“疤痕组织”。尽管整个TAD的框架结构(由CTCF等边界蛋白维持)大体上得以保留,但其内部的“精装修”已经被打乱,并且无法自行恢复。

连锁反应:从三维结构紊乱到生理功能失调

结构决定功能。一个留有永久性三维伤痕的基因组区域,其生理功能必然会受到影响。“染色质疲劳”的最终危害,体现在它如何削弱细胞应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。

研究人员首先关注了RNA。新生的RNA分子不仅仅是蛋白质合成的模板,近年来发现它们在细胞核内还扮演着“结构支架”的角色,能够帮助组织和维持染色质的局部三维构象。他们利用RNA FISH技术,观察了c-MYC基因及其邻近的一个长链非编码RNA PVT1在细胞核内的聚集情况。结果发现,在DNA断裂修复后,这两个基因转录本在原位聚集形成RNA“工厂”或“中心”的能力显著下降了,原本浓密的RNA“云团”变得稀疏。这种RNA支架的减少,很可能与染色质三维结构的松散形成了恶性循环:结构松散导致RNA滞留减少,而RNA的流失又进一步破坏了维持结构的支点。

然而,最具冲击力的发现来自于对细胞真实生理反应的测试。众所周知,c-MYC的表达受到多种生长因子的严格调控,其中表皮生长因子 (Epidermal Growth Factor, EGF) 是一种经典的诱导信号。正常情况下,当细胞接收到EGF信号后,c-MYC的表达会迅速飙升,以启动后续的细胞增殖程序。

研究人员进行了一项巧妙的活细胞成像实验。他们先让经历过“染色质疲劳”的细胞在没有生长因子的培养基中“挨饿”24小时,使其c-MYC表达降至基础水平。然后,他们加入纯化的EGF,并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,利用显微镜实时追踪单个细胞内c-MYC蛋白水平的动态变化。

结果令人震撼。对照组细胞在EGF刺激下,表现出典型的两阶段反应:一个快速而剧烈的早期表达高峰,以及一个随后的、较为平缓的持续性表达。然而,那些携带“染色质疲劳”印记的细胞,其反应则明显“迟钝”了。与对照组相比,它们在刺激早期的表达诱导速率下降了20%至40%。整个表达曲线都被压低了。

这意味着,修复后的c-MYC基因座,已经变得“听力受损”。它依然能够听到EGF的“指令”,但反应不再那么灵敏和有力。虽然这种程度的功能削弱,在正常培养条件下或许还能勉强维持细胞的基础增殖,但在需要细胞快速、精确地响应外界信号的关键时刻(如组织修复、免疫应答或发育过程),这种“半残”的状态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。

伤疤之外:染色质疲劳的深远启示

“染色质疲劳”这一概念的提出,为我们理解DNA损伤的长期后果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,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分子生物学的范畴。

首先,它为方兴未艾的基因编辑疗法敲响了警钟。以CRISPR为代表的基因编辑技术,其核心正是通过在基因组特定位点制造DNA双链断裂,来达到修改基因序列的目的。这项研究明确指出,即使基因编辑实现了完美的“在靶”修复,没有引入任何意料之外的序列突变,但这个修复过程本身,就可能在目标基因及其邻近区域引发“染色质疲劳”,导致其功能被长期抑制或表达失调。这种“隐性”的副作用,可能是当前基因治疗安全评估中被忽视的盲点,未来在设计治疗方案时,或许需要审慎评估靶点基因是否处于一个“拓扑敏感”的区域。

其次,它为细胞衰老和组织老化提供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理论模型。在一个生物体的漫长一生中,其体细胞会不断遭受来自内外环境的DNA损伤。尽管细胞拥有强大的修复系统,但每一次双链断裂的修复,都可能在基因组的某个角落留下一个微小的“染色质疲劳”伤疤。单个伤疤的影响或许微不足道,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伤疤在全基因组范围内不断累积。这种累积效应,是否会最终导致整个基因组的响应能力和调控精度进行性下降,从而成为驱动衰老过程的根本原因之一?这是一个值得未来深入探索的迷人假说。

最后,这项研究再次印证了生物学中“ context is everything ”(背景决定一切)的黄金法则。并非所有基因都会同等程度地受到“染色质疲劳”的影响。像c-MYC这样需要对信号做出快速动态响应的调控基因,其功能高度依赖染色质三维结构的灵活性和可塑性,因此也更容易受到结构损伤的干扰。而那些负责维持细胞基本生存的“管家基因” (housekeeping genes),其表达通常是持续而稳定的,对拓扑结构的依赖性较低,或许能更好地抵御这种损伤。

总而言之,这项开创性的工作揭示了细胞在面对DNA损伤时一个深刻的“两难困境”:为了维持基因组序列的完整性,它不得不启动一套会留下永久结构伤痕的修复程序。这个伤痕,成为了细胞无法抹去的“创伤记忆”,铭刻在DNA的折叠方式之中,悄无声息地影响着细胞的过去、现在与未来。我们对基因组的理解,也因此增添了新的、关于记忆与疲劳的维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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